“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,即今已经全白,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;脸上瘦削不堪,黄中带黑,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,仿佛是木刻似的;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,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。”鲁迅《祝福》中对祥林嫂的深刻描写,将我的记忆突然拉回到1981年……
那年,我在二公司落实政策办公室从事文革之后的拨乱反正专案工作,根据党中央的要求,对那些蒙冤受屈、被错误处理的干部和群众重新落实党的政策,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,该平反的平反,该昭雪的昭雪。
有一天,株洲市落实政策办转来一封申诉信,信中提及1964年原二公司职工章得坚(化名)得罪了该司某领导,被该领导以抵触党的政策、诽谤领导干部的罪名送至岳阳建新农场劳教两年。章得坚坚信自己是冤假错案,便将自己的情况反映给上级,请组织给予甄别,为自己平反。
公司将章得坚一案交给我办理。接受任务后,我和另一位同志到了岳阳,农场保卫科同志给我们带路,还介绍说,章得坚劳教期满后,由于羞于见人,便留在了农场。先是负责放鸭子,后来年龄大了,做了仓库保管员。等到我们见到章得坚时,却看到了和祥林嫂相差无几的情形:满头灰白,行动迟缓,背已略显佝偻,两眼蒙上了一层薄雾,四十二岁的人看上去是那么呆滞,那么无神。听说我们是专门为他落实政策的,他的脸上才稍许有了些喜色。为了解事情原委,我们要他将过去的事情详细叙述。沉思片刻之后,他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。
事情还得从1958年说起。那时章得坚刚参加工作,在九冶一公司301工区株洲冶炼厂工地干木工活。时值三年困难时期,大锅饭不仅不能让人民“放开肚皮吃饭”,甚至连最基本的食物供应都很艰难。然而,章得坚所在工地的李主任却利用职务之便,常常进出食堂,帮忙之余不仅免费吃饭,下班后还带几个馒头回家。一些员工对此很有意见,却不敢怒形于色,只有年轻气盛的他,在公开场合大声发表了意见。这事悄悄地传到了李主任那里,没过多久,保卫组找到章得坚,让他把事情经过详细地整理下来并摁上了手印。章得坚当时对此并不怎么在意,然而突然有一天,保卫组和派出所民警一起找到他并非常严肃地宣布:因为不满党的政策、诽谤党的领导,他即将被押往岳阳建新农场劳教两年。这让他感到十分愕然、不解、气愤,然而木已成舟、覆水难收。随后两年的劳动教养,磨灭了他过去的锐气;在不断地呵斥中,他习惯了逆来顺受。但他始终相信,自己是冤枉的,苍天如有眼,总有一天会还他一个清白。
听完他的陈诉,我感觉有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。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说,这确实属于冤假错案,也属于落实政策范围。我们与农场保卫科协商后,将章得坚的档案带回了株洲。经查阅档案,找到当时知情人的旁证,证实了章得坚所说。于是,我将甄别报告上报株洲市落实政策办。不久,批复下达,同意纠正,取消章得坚劳教两年的处分,回原单位恢复工作。
回想至此,我的心依然很痛。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,精神上的束缚扼杀了多少敢说敢为的人,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,竟耗掉了人生中最美好的17年光阴,将人击得如此惨败。我惊悚过去的政治岁月,庆幸现在的民主太平。